【俄國電影】尋找天堂的 3 個人 / Paradise(2016)——人能把自己變成超人(der Übermensch)嗎?

★★★★(4.5 顆星 / 滿分 5)

Source: SPUTNIK



片名:Рай (Paradise)(尋找天堂的 3 個人 / 戰爭天堂)
上映:2016(威尼斯影展)、2017(台灣)
代表性獲獎:2016 第 73 屆威尼斯影展最佳導演銀獅獎
(2017 奧斯卡九大最佳外語片入圍)
導演:Andrei Konchalovsky(俄)
主演:Yuliya Vysotskaya(俄);Christian Clauß(德);Philippe Duquesne(法)
語言:俄、德、法
片長:130 分
產地:俄、德
類型:劇情片
劇情大綱(摘自豆瓣):
「1942年戰時的歐洲,奧爾加,移民到法國的俄國貴族女人,同時是法國抵抗組織成員,被蓋世太保發現她在自己公寓藏匿兩名猶太兒童而被捕,她的案子被分配到蓋世太保掌控下的法國警察局長朱爾斯手裡,奧爾加想用身體交易換取自己的自由,然而好色又膽小的法國人還在猶豫不決,就被抵抗組織一槍送去見了上帝。

朱爾斯被槍殺後奧爾加被關進猶太集中營,遇到了一個認識的德國軍官赫爾穆特,在戰爭開始前,兩人曾在托斯卡納和朋友們一起度過愉快的假期,在那裡,赫爾穆特曾對奧爾加一見鍾情。如今,貌美迷人的俄國貴族成了為一點點生存可能搶死人靴子、為了兩根香煙給集中營里的女監工提供服務的階下囚,而熱愛音樂和契科夫的德國青年,放棄家產和一切,全身心投入到他所相信和追隨的納粹事業中來。在每天都要死一萬多人的地獄般的集中營里,兩人踏上一段扭曲的關係。在戰爭後期納粹全面失利的時候,赫爾穆特做好了假護照決定帶奧爾加一起逃往南美德國殖民地,這讓對生存有巨大渴望的奧爾加激動得無以復加。然而......」

觀影建議:不喜黑白片,或者期待如片商及媒體所謂的「愛情」、像 Suite Française 那樣敵我相戀亂世羅曼史的觀眾可以放心棄片離開了。如果不習慣步調慢,請先熬過前面一小時,後面真的會越看越懂。


這部片的拍攝手法很簡單,採取三位主角各自擔任敘事者、插敘回憶的方式雙線進行。其實我挺遲鈍的,到電影很後面才發現三人有如面試一般對著鏡頭獨白的形式,就是在呼應電影標題、同時宣告回憶線的結局。曾是 Vogue 時尚編輯的俄國王妃、法國警察公務員、竟是進了黨衛軍而非國防軍的德國貴族後裔,這三個天堂候選人最後究竟誰進了天堂,暗示得非常清楚,雖然個人覺得沒必要做到那一步——等同昭告觀眾的那個答案對我而言太過政治正確。

Source: GOLDEN GLOBE AWARDS

好色的法國警察戲份非常少,於全片中的作用也不大,大概就是象徵著最多數的平凡人吧。對於真正的第一主角 Olga 其實個人也沒有太多想法,我關注的是 SS 上校 Helmut,留待後話,以下先談完全針對本片的部分——疑問。

是的,疑問。我想這類電影有趣之處就在於,一些橋段,是反覆反覆地重看、讀影評也依然不明白其意義的。這樣的橋段不能太多,太多就真的成了「藝術片」(純個人意見而言,這是我的貶義詞)。

不明白為何要有這麼一段:Helmut 在樹林小解到一半,突然驚覺一片迷霧中似乎有人影從四方包圍而來,掏出手槍指著視線未清的前方、一路緊張地往回後退,直到身後終於撞到自己的車門——如此虛驚一場,是影射所謂「敵人」都是自己想像的?抑或單純暗示主角對參戰內心的不安?

Source: RUSKINO

不明白為何從東線戰場退下後、被安排去徹查集中營的貪污時,男主角的獨白畫面亮了 。其實在全片中,三人的獨白畫面各自都有「亮了」的時候——是在提示當下講到的事件是他們人生中可能為「進入天堂」加分的轉捩點嗎?

不明白為何在接近片頭與片尾處,要用不同人的視角串起關於地底下埋死人的那段台詞。接近尾聲處,已藉吸毒痲痹而神智不清的 Helmut 曾經的大學室友,說出了意味深長的這麼一句——「如果發現你死了,他們會把你埋起來,你要想活,就要自己先把自己埋起來」......

Source: Kunst Essen Kino

撫摸著 Dietrich 的頭、面無表情聽著 Dietrich 的告白「我曾愛過你,因為你特別英俊、也特別蠢」、聽著他質問「如果你的契柯夫知道他愛過的前未婚妻在這裡進了毒氣室,會說什麼」,而同樣面無表情地答了「他什麼也不會說」的 Helmut,一邊撥了室內線要副官 Knut 來把 Dietrich 拖出去。

我最不明白的就是這裡。為何要突然問愣頭少年 Knut 「在學校時的成績怎樣?」、「你確實熱愛元首、我們絕不會背叛元首對嗎?」,在得到少年熱切的肯定回答後,再補上那一句「帶他走,務必確認他好好地上床睡覺」?

不明白的還有為何 Olga 臨行前要拼命往牆上刻自己的名字、刻完最後望一眼天空似笑非笑;為何 Olga 在 Helmut 家裡時要拿起他母親的相片仔細詳端;為何 Helmut 最初被希姆萊召見、聽著自己即將被偉大的元首重用的宣告時忽然暈眩而逃離房間躲去嘔吐。

而其實,我真正最最不明白的是——就像 Olga 沒闡述到底的疑問一樣——「萬一是他把自己變成這樣的呢?」。

1933 年在托斯卡尼邂逅、迷戀上 Olga 的 Helmut 還只是個十八歲的貴族少年,夢想著契柯夫與俄國文學。臨近 1945 時重遇了已是黨衛軍上校的 Helmut 的 Olga 不能理解「是誰把他變成這樣?」,最後卻又遲疑地呢喃出了「萬一是他把自己變成這樣的呢?」。

Source: Yablokino

我以為,比起談虛浮的「轉型正義」、持續追問為什麼會有「平庸的邪惡」這麼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人們長期忽略的、那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恰是 Olga 用了「萬一」句法來修飾的「為什麼他們把自己變成這樣了?」——他們,指的不是平庸,而是像片中的 Helmut、片中愛過他的 Dietrich 口中的「這種人」。如果我們要繼續忽略這個問題,當代社會中無數感到「『德國』在納粹垮台後就從世界上消失了,聯邦德國是個不存在的國家」的人們,永遠也無法從這樣的執念中獲得澄清、得到選擇接受某種答案的機會。

Helmut Karl Otto Dietrich von und zu Axenberg,一開頭的自我介紹就丟來這麼一長串貴族名字,滿家族都是容克軍官、都是令人驕傲的「偉大的德國人」。曾經我也是被好萊塢之流的各種賺人熱淚發人深省的猶太人集中營電影餵大的,但後來,不講德語的德國故事不講俄語的俄國故事基本不太看。絕不是說我不覺得集中營有多可怕,更何況我想很多純樸的觀眾都不知道集中營裡還有政治犯、同性戀跟各種非猶太人;不知道反猶可說是一種泛歐存在只是德國剛好是白目的那個肇事者;不知道直到六零年代德國政府跟像保時捷、梅賽德斯賓士這樣的大企業高層裡全塞滿納粹,不是「前」納粹、就是納粹;不知道為什麼德國「必須」道歉而日本可以「不用」道歉(毫不是「想不想」的問題)...... 而是——

這個世界似乎太習慣於二分法,要不是正常人,就是傻子。因為共和革命是正常人都該站台的,所以保皇黨都是傻子;因為自由市場、人各有職是正常的,所以共產黨都是傻子;因為新自由主義是現在全世界的正常,所以凱因斯等各其他派政策建言者都是傻子;因為和平法治是正常的,所以相信以暴抗暴的都是傻子...... 

因為法西斯、種族主義是不正常的,所以當時全德國沒移民沒反政府的都是傻子。

只是,一個人口也不過幾千萬的國家能有幾千萬個傻子那麼多嗎、這麼多傻子的國家可以從窮到脫褲子到造出令盟軍頭疼的 Enigma / 虎式坦克等等等然後以一擋多撐那麼多年?

幾年前那部漢娜鄂蘭的電影講「邪惡的平庸」,但我更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誰把「邪惡」終於擴散到了平庸的大眾裡、是誰先根深柢固地開始了對「邪惡」的終極追求。這部片有趣的地方就在於,會彈鋼琴、懂文學藝術、通多國語言⋯⋯種種諸如此類條件的德國菁英這一次,竟然不是國防軍,而是被安排成為了黨衛軍(國防軍為德國既有軍備,戰後大審基本上都視為無罪,不少普魯士貴族有入國防軍當兵的傳統。黨衛軍 aka 武裝黨衛隊則是納粹自有軍隊、起源可追溯到希特勒上台前的私人打手衝鋒隊,戰後大審整個黨衛隊被判為犯罪組織。)——

可惜的是,目前為止我依然沒有找到一個好解答:為什麼當時似乎也有那麼多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人,一頭栽進戰爭與國家主義(甚至戰後至死也未曾改變信念?)。

Source: RUSSIA NEWS TODAY

飾演 Helmut 的男主演 Christian Clauß,據說是讀了四十本書而擊敗影帝在試鏡中成功拿下角色。在他演技頗為恰到好處的獨白中,關於我的問題是掀起了解答的面紗、的一角而已——「(在一戰後淒慘的德國)十二歲的女孩竟也當起了妓女、嘴脣塗得鮮紅」。我總是想起那默默無聞的小說裡的黨衛軍少校海因里希,差不多如同 Helmut 吧。他相信著「可恥的猶太豬吸德國的血還出賣德國」、「要讓雅利安農夫可以在廣袤的平原上耕作(以便繁榮不再愁吃穿)」。只是阿芙蘿拉愛的海因茨終究不是個「傻子」——自從全師同袍在東線死了九成以上後「所有的話兒都與我的痛楚一齊爛在肚子裡」的他,在還得挖滿三十年刑期的西伯利亞煤坑裡、在那個礦坑透水一群沒人管的戰俘只能等死的地獄裡,開金口重操了在被俄軍電刑後就「深惡痛絕」的俄語、對被自己人批鬥下放的「俄奸」獄友伸出了手拉他上岸;「自從 43 年起我們就沒吃過橙子、牙齦嚴重出血」而喝著阿芙蘿拉偷渡來的美軍速溶橙粉他幽默自嘲「美軍還不是被德軍消滅在了肚子裡」 ;在上萬頓炸藥把家鄉柏林夷為平地的「勝利廣播」中,他知道元首已經背叛了他們——其實早就知道了,不是嗎?從警衛旗隊師幾近全軍覆沒、選擇了沉默是金、拒絕調回舒服的西線而寧願併入帝國師繼續沒命似地打東線那時起。

但同時,他也是那個「因為她不是雅利安人」而把塔季亞娜支開後將連帶著她哥哥的游擊隊一舉殲滅、之後就拋棄了她的人;是那個「如果沒有這場戰爭,我還是會去當兵——要我一輩子當個雜貨舖小老闆我是死也不願意的」、連安撫阿芙蘿拉都只會直腸子道「如果元首還在,我是真的不能和妳在一起,但元首已經死了......」的人;是那個對著海涅那首要「將三重的詛咒織進德意志的裹屍布裡」的詩罵道「他媽的,猶太人也叫海因里希」的人。

那總歸是講戰後的故事,我們永遠不知道究竟為什麼精通英、俄語的海因里希當初要放棄念大學而加入黨衛軍。不知道為什麼拿契柯夫寫大學論文的 Helmut 似乎對於契柯夫前任未婚妻在他工作的那個集中營裡被毒死這件事、比不像他那麼愛契柯夫的大學室友還要無動於衷。

我只能猜想,不願調往西線的海因里希或許就像最後在一片空襲鳴笛中紋風不動坐在辦公室裡抽菸的 Helmut 一樣?窗玻璃隨著空襲碎裂滿地而風暴吹入房內,吹起桌上那一疊早該被銷毀的紙四處亂飄,為 Olga 辦好瑞士護照要帶她走卻未親自赴約的 Helmut,大概就像他在進天堂的面試裡侃侃而談的——是的,我們犯了罪。我們驕傲地赴死。

海因里希畢竟遇見了他的曙光女神(阿芙蘿拉 / 奧若拉,Аврора / Aurora,意為極光、曙光或說黎明女神),為了奧麗寶貝他從西伯利亞到北極,也依然頑強地活了下去。 Helmut,或許就如同網民所評論,「他就是自己的契柯夫」——這個比海因茨還「傻」的浪漫主義者,只得用「德意志天堂仍然是完美的,只是人類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它」作為最終解套,而驕傲地赴死。當然,為了偉大的德意志帝國、偉大的父親之國(das Vaterland),他們不是抵抗至死,撐著傲慢的嘴臉,鐵十字勳章標記的「亞特蘭提斯騎士」光榮地坐以待斃。

Source: Kinokopilka

Helmut 的天堂太過完美論真是所謂死不悔改嗎?對一個深信「如果我生在蘇聯,我就會是個共產黨員」的人而言,或許不過是戰爭與集中營體現的人罪惡的那一面,終究逐漸敲碎了他內心對烏托邦存在的可能性的最後一絲一毫。嘴上說是天堂過於完美,實際是人類太過不完美。

比起審判誰可以進入天堂,我覺得更值得在意的是:當一些人們雙眼發光、語調高昂地熱切談論「平庸的邪惡」、「轉型正義」等等詞彙時,有沒有想像過,曾經的納粹子民們,聽到「以帝都柏林為心臟延伸的日耳曼尼亞」時的神情是何種樣貌呢?

口號反思不過是上層掌權者、知識控制階層粉飾太平的工具。有了響亮堂正的口號,又怎還須真正地去檢討早就沒人記得了的老舊結構?即使它們其實從來都不老、始終是伴我們而行的。

Source: Zagonka

Source: Zagonka

Source: Zagonka

這個黑白年代的話題放在彩色——也許太過彩色了——的今天,該問的是:新自由主義的受害者因著得利者的洗腦教育而高喊新自由主義教條當作人權與經濟福祉真理的現象,跟當年猶如爬說語的法西斯滲透,有很大的差別嗎?

新的時代來了,人工智慧、永續經濟、「轉型正義」...... 都在持續發酵,那麼再問兩句:若真有一天社會「菁英」終於實踐了把各種晶片嵌入人體、把意識體從肉體分離的超視覺、超能力永生願景,那樣的「天堂」會像 Helmut 相信的一樣對所有人(für alle)開放嗎?而人自己把自己變成的那種「超人」是不是也像 Helmut 在全片最精彩的那段所崩潰喊出的「當然,超人(der Übermensch)總是毫無疑問的。超人不畏懼死亡,自己不怕死、也不怕別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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